4、羊肉
2011年的寒冬,我在宁夏海原县采访政府行政中心搬迁一事。政府为了征地建楼,几千个村民几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家园。当地一个叫马忠琦的人认为,“县城大事,匹夫有责”,在2010年发表了20多篇批判性博文。当年9月,被检察院以逃税罪批捕。2011年3月,马忠琦被一审法院判决三年半有期徒刑,罚金10万元。 冰天雪地里,我坐车进村采访,打开车门,想拍照片,手被冻硬了,按不下快门。积雪很厚,靴子湿了,双脚冷得疼痛难忍。我敲门采访,回民的农妇用体温温暖我冻僵的手脚,给我做了酸菜土豆面条,让我坐上热炕,盖上毯子。尽管有很多虱子,咬得我浑身发痒。但是,我没说。 农妇问:“面条好吃吗?” “只能吃一顿。太饿了,想吃肉。” “你真老实,没说假话。我们几个月才能吃一顿肉。地被征了,屋子被拆了,出去打工,人家嫌我老。明年连酸菜面都没得吃了。” 回到县城,海原宾馆的餐厅喜气洋洋,检察长西装革履,等候电视台的采访,采访主题是该院的精神文明成果。我跻身席间。餐桌上,气氛愉快,笑容绽放。我思量良久,鼓足勇气,抓住机会侧身提问:“请问检察长,马忠琦的案件进展怎么样了?”笑声顿时消失,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 检察长拉下脸,没正眼看我,抬手一摆。旁边的官员也低头摇手,叫我住口。不过,很快,检察长笑容重现,其他人的谈笑附和声也像渐渐涨潮的海水。 一个回落之后,我深呼吸了一下,再次注视检察长,接着问:“马忠琦已经补缴了税款,为什么还要批捕,追究刑事责任?好像不符合刑法第201条的规定?” 检察长生气了,抬头盯着我:“饭桌上,不谈工作。” “你是记者,我尊重你,但是你要注意你的职业道德。案件的信息不能公开。” “我觉得我的职业道德没问题,案件的程序性信息是可以公开的。” “对于这个案件,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,我只说一句,我是依法办案。” “可是,刑法第201条明明规定,补缴了税款的人,不再追究刑事责任。” 检察长脸露怒气。 旁边的副检察长帮忙圆场:“不同情况可以不同处理。” “法律明文规定的事情,怎么可以不同处理?” 终于没人理我了。席间重新响起海原方言的谈笑声。 过了十几分钟,旁边一个年轻的检察官轻声问我:“罗记者,你也是学法律的?我西北政法大学毕业的,在西安。” 都是学法律的!一种“他乡遇故知”的亲切油然而生,我连忙笑着把名片递给他。 检察长突然严厉地用手指对着那个检察官:“你什么都不许说!” 年轻的脸庞低下来,后来,再也没抬起过。拿着名片的手悬了片刻,最后,把名片放在餐桌上。过了一会,又拿起来,又放下。 我多么希望他勇敢地,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,把名片扔在地上,这样我的心会好受点。 接下来的几天,我一直在村里采访,一天下午,回到县城。一下车,就被几辆警车围住了,闪烁的蓝光照耀得我睁不开眼睛。有人叫了我一声“小罗”。当时,我觉得那个声音无比阴森,像来自地狱。 我拉着行李箱下车,箱子是空的。回县城前,接到官员邀请回宾馆吃饭的电话,就预感会出事。我把所有的采访资料藏在一个农民家里了,而且给正在国外的丈夫打了电话,说有可能遇到麻烦。 警察下车,要强行拉我的行李箱。我不愿意,一路拉着走回宾馆。他们盘问我,要求删掉手机里的采访照片。在操作的过程中,手机没电了。折腾到半夜12点左右,我鼓起勇气,用很坚定的姿态走回房间。他们没拦截我。 关门后,从窗户看下去,发现了几辆警车仍然驻守着。我很害怕,浑身发抖,抖得身体不能舒展,躺不下来。我只能坐在床上,双手抱膝。手机充上电了,很多朋友打电话进来,问我情况。我才知道,我老公联系不上我,就着急地找我国内的好朋友帮忙。朋友把这个事情发到微博上,我的读者和媒体同行都很仗义地转发了。一个《中国青年报》“冰点”的记者把宁夏自治区新闻发言人的手机号码公布在微博上。 凌晨2点左右,窗外的警车突然陆续开走。我打电话给杂志社的领导,问应该怎么办?他说赶紧撤退。我打电话给一个采访对象求助。凌晨5点,他开车过来,我马上跳进车里。我们在环城高速跑了几圈,确定没有人跟踪,就去那个农民家里取采访笔记,然后飞奔去另外一个县城,我再坐大巴去银川。那个县叫同心,盛产优质羊羔肉。 我透过车窗,看着天色慢慢变亮,太阳缓缓地升起来,大地被金灿灿的阳光笼罩。我心情好了,去到农贸市场,看到羊肉都是一整只一整只倒挂着卖。我让卖肉的人切了半只,用蛇皮袋把肉捆起来,抗在背上,坐上一个农用拖拉机去车站。黄土高原的西北风很凛冽,在拖拉机上迎风站着,脸真的像被刀子割着一样疼。 到达北京后,羊肉的血水融化了,流淌出来了。我发完稿子,就邀请了曾经仗义相助的网友来家里喝酒吃肉。那时候,我住在北京通州的一居室。好像来了十几个人,有财新传媒的同事,也有刚认识的媒体同行。家太小,就盘腿坐在地上吃,喝了啤酒和白酒,吃了我做的手抓羊肉。 “冰点”的记者也来了,他长得很好看,又黑又大的眼睛,言谈举止都透露着才气。他喝得满脸通红,让我用粤语和他合唱《铁血丹心》。我唱了,歌声跑调了,大伙笑了。几年后,那伙人都散了,有些人不再做新闻了,联系也少了。此刻,我很想念他们,也很想念那个晚上,想念得想哭。
—— 完 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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