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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我终生——母亲的鞋
在北风凛冽的寒冬,或是江天白霜的时刻,若在路上碰见打着赤脚、或是穿着烂鞋的老妇人,那老妇人往往会幻作我的母亲,我心里会一阵阵剧痛:“天哪,为什么穿不上一双新鞋?”
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那天长地久的爱母情结,也绝不会随便形成。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中萌芽,然后是日催月发,才会刻骨铭心。
儿时故乡的霜晨,好冷!
那无尽的曲折乡道,硬铁般冰冷;小径上凸起的条条,踏上去如利刀割人,一不小心,便肉破流血;小溪上用烂棺材板横着的桥上,密密实实的铺上白霜。我们赤脚踩去,喳喳作响;麻木的脚掌马上在桥上留下清晰印记……
儿时的我,就这样赤脚上学。我这“赤脚大仙”的脚掌,裂开了道道血沟……
因为穷,父亲自然狠心了。只要我说买双最便宜的鞋,他脸上便露着严厉与乌云;而母亲却是在暗地里落泪!
奇怪的事来了,一连十几天,母亲回来得格外夜,——我们吃过稀粥,洗脚上床之后……
“妈,您为什么总这么夜呀?”
“要赶活。”
“明天不行吗?”
“不行,小孩不要多问。要不,妈生气了。”
一天傍晚,妈早早回来,喜冲冲地催我洗脚。洗完脚,妈急匆匆地以布包里“悉悉索索”掏出——啊,鞋,一双黑布面、牛皮底的新鞋!
“快穿上吧!”妈笑吟吟、兴滋滋、暖融融。
我没穿过鞋,自然笨手笨脚。妈帮着我把脚伸进去,又帮我系好鞋带。袜子自然没有,但我敢发誓,比我现在穿的真皮鞋、厚毛袜不知要暖和几倍。一站起来,顶天立地,刹间长高了一截……
原来,妈每天晚上替人做钟点工,一毛几分地积攒,终于买回了儿子的鞋!
“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们?”
“小孩子嘴不牢。万一让您爸知道了,加班费定会拿去家用,当然要绝对保密,先斩后奏,您吝啬的爸自然无法了!”妈扬声扬气笑了。
几十年如一场梦。“春梦随云散,飞花逐水流。”如今的我,一到冬,布鞋、球鞋、皮鞋、波鞋、毛拖鞋,样样不缺。说也怪,它们总不及儿时我母亲买的暖和、舒适。每到秋冬,我总过问母亲的鞋够穿否。有几次,我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,竟然爬上黑沉沉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祖屋古楼顶,搜及每一角落,看能否重睹旧鞋“芳容”……
“芳容”已逝矣!母亲今年八十三岁。我最怕她晚景无多,不能更长享受儿孙之福。每念及此,有“此恨绵绵无尽期”之感慨!我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,在数九寒冬里见到未穿上新鞋的老阿婆,她们竟会化作我母亲的形象!
我母亲早已穿上新鞋,天下许许多多的如我母亲的老妇人,亦已穿新鞋,我欣慰;但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如我母亲一样的老妇人,还未能穿上新鞋,我不由得阵阵苦痛!愿天下老妇人都不受饥寒之苦,她们都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的千千万万儿女们的母亲……
(写于1996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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